第二章 二零一五年春(1)
后来她听陈奕迅唱“有生的瞬间能遇见你,竟花光我所有运气”,总是想,这一生经历过的种种苦难,是否都只是为了那年的惊鸿一瞥?隔着一扇敝开的包厢门,浮光掠影中,她对上了那人深沉的眼睛?
“三哥?诶,真是我三哥!连心,这就是我三哥,帅吧——诶,诶,许连心我说你怎么回事?看傻了?我三哥再帅你也不能这么失态吧?”
她尴尬地移开眼,拧眉瞪了口无遮拦的傅少祺一记。目光转移间,又对上了那人的目光。
深沉的漂亮的眼,瞳仁之中似有一圈一圈的水纹,教人无止境地陷入漩涡中。
而那时的她只知有股热气从自己的脖子腾腾地绕上了耳,好在灯光迷离,连心速速垂头,以为这样做,所有的窘态便都能逃过对方的注意。
那是2015年的罗马城。
寒假已过,天气依然冷得不得了。那日她穿一条及膝的连衣裙,在房里收拾床铺时,隔壁房的小秋急匆匆地将她拉出了租处。就连裙子都还来不及换,只在裙外罩了件厚外套,她听小秋说:“傅大少爷正召集了一堆人,到INTERESTING里庆生呢!”
原来是为了少祺的生日。
满包厢浮华的存在,黄人,白人,黑人,挤挤攘攘凑成了一堂。许多年后,也不知还有多少人能记得当日自己的模样,可想来大部分人都还有印象的是,那夜的包厢昏暗迷离,有人高亢地唱着“喜欢你”时,一名高大的男人被傅少祺从包厢外拉进来。一大票男女,有大学生有中学生,华人白人与黑人,竟纷纷瞠眼,好奇地看着这个好看的男子。
是,真好看。不知怎么来形容,书中最典型的说法大概就是“眉是眉,眼是眼,立体的脸孔俊美得几近突兀”。可随着他走近,连心却又觉得外表只是其次:这人年纪不大,二十五、六的样子,可身上却有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从容。和人打招呼时,那唇角随意一勾,华光便一点一点地从眼角的余光里透出来。
满眼黄白黑,满室旺盛的荷尔蒙,可他只是站在那,便已是这方喧嚣里一个太耀眼的存在。
傅少祺得意地宣布说:“这就是我三哥!”
于是那一张张好奇的脸全都惊了起来:“可以啊傅少爷,竟还有个这么帅的哥!”
其实那少祺在华人圈里也称得上是一号人物:长得帅,家世好,为人大气。最紧要是,来意数年,厮的篮球打得竟从来也不比哪个白人黑人差。一整个高中,篮球场上一票大长腿为其助威呐喊的气派,着实太给中国人长脸。
可傅少祺却总说:“等哪天让你们见一见我三哥,你们才会知道什么叫‘国人的骄傲’!”
果然,不过是这KTV里的惊然一瞥,满包厢的异国少女心已纷纷沦陷。
傅少祺笑得更欢了,倒是那被众人围观的男子不知是否早已习惯了这类目光,竟没什么反应,只是淡淡地朝这票半大不小的孩子点点头。
那时候,连心就在这一票“孩子”当中。
其实也不算出格的,毕竟她看着他时,别人也一样看着他。可或许是因傅少祺的那道雳狮子吼:“许连心你傻了?”那人才转过头来,看了她一眼。
只一眼,便瞧出了小姑娘满眼的惊艳。
连心连忙尴尬地移开眼。好在对方的目光也没在她身上久留。没多久,就像是不想抢堂弟的风头,那人得体地和这票学生碰了个杯后,便退出了包厢。
当然,退出前已喊来服务生,又叫了点饮料啤酒小食之类的,顺手替这票孩子买了单。
包厢里立即沸反盈天了起来——
“诶,Aaron,你三哥好帅啊,有女朋友没有?”
“那么帅,眼光一定高得很对不?你看我有机会吗?看我看我看我!”
“诶呀妈,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,咋就没有同一种颜值呢?”
傅少祺愈发地得意。
谁都知道“国人的骄傲”年纪轻轻就成为业界的翘楚。在年轻孩子眼里,这翘楚甚至连颜值也不落下,一直都是傅家小少爷崇拜的对象。
偶像被认可,谁能不高兴?
“我三哥帅吧?”少祺以手肋撞了撞她的手肋。
连心淡淡地笑了下,没有回应。
“不帅吗?我看你刚刚眼睛都瞧直了!”少祺的话里似有点酸意。
她微笑:“帅。”
帅,只不过,和她也没什么关系。
十九年来,由故土辗转至此,生活早已经教会了她察颜观色:那个男人尽管姿态得体,态度也称得上温和,可连心还是看得出他温和下的那一点漫不经心——全场那么多女生,黄人白人黑人,无数恋慕的目光,其实,一点也没有走进他眼里。
也是,看上去早已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,哪里会在意这么一点清粥小菜呢?
这城市,璀璨耀眼,众生芸芸,最不缺的就是擦肩而过的人,匆匆一瞥后,余生再也不会有联系。
可谁知,那么快,以为不会再有联系的人竟再一次相遇。
还是在这一个光怪陆离的场所,被几名女生拉着强劝了两口酒后,连心便从脑袋一路红到了脚趾头。匆匆到洗手间里洗了脸,再回到包厢外时,听着室内喧哗的笑声,突然间,她觉得十分地疲倦。
十九岁,大一,这个年纪的女孩儿都在做什么?准备高考,上大学,谈恋爱,学化妆,泡社团,刷剧,追爱豆……而她自初三起便疯狂地学意大利语,就为着一个比考博还要渺茫的愿望,一个人,千里迢迢地来到此地,不学热门的艺术历史品牌管理,一心投入到法医学专业去。
谁都不知道她来了,就连家人也不知。
不知她横跨大半个地球,穿越日月与星辰,来到了这里。
而那一个愿望,却依然渺远得如同在天边,永不可触及。
真的,有点累。
不远处传来一道轻微的声响,有人在黑暗中按下了打火机。连心转过头,但见满室阒暗,只一支烟燃着猩红色的光。她这才发现自己竟下意识地躲进了隔壁包间。
可原来包间里还有人,比她更早就躲进来,正优闲地靠在窗户边抽烟。
可是闯入了别人的静地了?连心有些不好意思,正寻思着是不是该退出去时,包间外却突然响起了傅少祺的声音:“连心?连心?”
按到了门把上的手又默默缩了回来。
这娱乐场所其实是名神秘的华人开的,前方是中餐厅,中间是酒吧,后方则是几间风格轻奢的包厢。傅少祺在包厢外找不到她,想来要么就到酒吧那边去找,要么,就会回到原包厢了吧?
窗边响起了极低的轻笑声,连心直觉就是在笑她,转过脸去,果然就听到那处的人说:“你站在门口,还是会被看到的。”
纯正的流利的中文,在异乡这个阒暗的包间中轻轻回荡。
来意大利那么久,满耳的意文俚语专业术语,除了在少祺和小秋处,她已经许久没听到这样纯正的国语了。
而偏偏那人的声音又这样好听。连心只觉得耳中远远地绕进了一道低音炮,如小时候学琴,指尖按下白色琴键时发出的那一声“DO”。
DO——低沉,醇厚,有极富质感的尾声在心尖上颤抖。
“说你呢,小孩。”那质感的声音又传来。
连心看了眼门上的双层磨砂玻璃:的确,外面的光照进来,若仔细看,还是能通过玻璃辨出门内有身影的。
她犹豫了一下,还是走到里面去:“谢谢。”却是和对方隔了一段距离,在安全范围内,他站在窗的那边,她站在这一边。
回应她的是男人喉间含烟时更为低哑的声音,也不知为什么,一个在角落里抽闷烟的人竟兴起了聊天的兴致:“躲男朋友?”
她无声地笑了下,想起对方应该看不到,这才又说:“普通朋友而已。”
“看他喊你的口气,不像太普通。”
连心没有说话了。
沉默的意思自然就是:关你何事?
好在对方也算识趣,见她不回,便不再多问了。一支烟燃到了尽头,他慵懒地换了另一根,“嘶”,打火机的光又起。连心被那声音引得转过脸去,可刹那间,她怔住。
借着打火机的光,许连心看到了一张英俊却又眼熟的脸——
是,眼熟,眼熟得仿佛大半钟头前才刚见过!
“傅先生?”
对方轻笑。
可不就是少祺他三哥?难怪会和她聊天,而且用的还是国语,想来就是听到了少祺的声音吧?
连心的脸火辣辣地烫了起来,就像是做了坏事被当场抓包。
“没事。”傅宇轴像是看穿了她的懊恼,“这么追着女生跑,是挺让人头疼的。”
烟头的光亮一闪一熄,暗暗照着窗边人立体的脸。
她其实是不喜欢男生抽烟的,只觉得那指头那牙齿被烟薰得昏黄,脏兮兮的。可这人慢条斯理地摆动着那支细长的烟,再闲适地往窗边一靠,长身玉立,看上去竟是说不出的性感。
连心的脸突然间有点热。
包厢门却在此时又被人从外面推开,她还没反应过来,一只手就伸过来,将她一整个地拉到了窗的那一边。
“傅……”
“嘘——”
黑暗中轻轻的一道“嘘”,在女子耳旁轻轻地绕。
“连心?连心?奇怪,到底去哪了?”推门而入的正是傅少祺。而她被他哥一拉,拉到了窗那边的隔板后,少祺的角度根本看不到,“小秋,你有没有看到连心——”
“不是说去洗手间了吗?手机都还放在包厢里呢,哎呀,你别老是缠着人家,去个洗手间也要担心!老这么死缠烂打的,连心会喜欢你才怪呢!”小秋的声音从隔壁传过来。
连心这才松了一口气。满室的中文英文意大利文吼得她头疼,再加上一旁少祺那太过火热的目光,从踏入包厢的第一分钟起,她就后悔了没拒绝小秋的请求。
只不过一颗紧着的心才刚松开,她的背却又似有若无地触到了某个温暖的胸膛,连心一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