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章 二零一五年春(8)
甚至还有些人脉网深厚的,不知从哪听说了她家境一般——
“听说她家境也就一般吧,可怎么就和Afra那种超级富家女一起租到豪华别墅里了?”
“听说她家境也就一般吧,可看酒会上和傅三的默契,怎的,又来了一个乐维儿?门不当户不对的,还想靠一次意外就网住傅宇轴的心么?”
敢情此前从未有人提及她的家境,是因她不如乐学姐貌美,也不曾因“对傅三哥有意”而碍了众人的眼?
可这都没关系,通通没关系,毕竟众人只是口头说说,见着了她,一样是平日里的面貌平日里的表情。流言这东西,大多是言者无心,说说就过。可真正让她困扰的,是那学习小组里的学长Bill,自此竟是再也不愿意带她进实验室。
“不好意思啊Xin,因为大家都在说你之所以能越级学得那么多知识,都是因为Bill私自带你进实验室,他现在的压力有点大,不敢再带你了。”下课时间,连心如往常般,准备到实验室里与学习小组汇合时,那乐维儿吞吞吐吐地拦住了她。
连心一时差点儿没反应过来:“学姐的意思是……”
乐维儿有些为难地点着头:“对不起啦,你知道Bill能在课余时间进实验室,全是因为他在帮教授做项目。我和他同级,一起进实验室还可以说是去帮忙的,可现在这情况下他再带着你,人家会说闲话的。”
“可Bill之前答应带我做的实验我还没做过……”
“Sorry啦,你体谅体谅他吧。”
一时间连心只觉得脑中一阵“嗡嗡嗡”作响,乐维儿说她同进实验室可以说是去帮忙的,可事实上,真正每天给Bill打下手的是谁?真正能帮忙的是谁?
蓦地,连心绕过她,笔直地朝实验楼走去。
“Xin!”
她充耳不闻,只沿着最熟悉的道路踏入实验室:“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。”
Bill已经在实验室里,见连心出现,不悦地拉下脸:“没听Well说吗?这里已经不欢迎你了。”
此前Bill虽高冷又愤世嫉俗,可对连心的努力也始终颇为赞赏,几乎没给她什么坏脸色看过。再怎么高高在上睥睨众生,他睥睨的也多是那些品德不正的人,可如今却突然变了副嘴脸,为什么?
连心很不解:“给我个解释。”
乐维儿此时才刚追进来,见Bill和连心一人拉着的一张脸,忙打圆场:“对不起对不起,是我没有沟通好。Xin,Bill的压力真的有点大,你能不能体谅他……”
“体谅?”连心不敢置信地看着她,“当初是谁信誓旦旦地告诉我,只要替你们打好下手、做好基础工作,时机一到你们就会带我做基因提取实验的?”
就为了这句话,有多少次,在学长学姐们进实验室前她便已将所有材料都准备好,在大伙儿懒得做基础练习时,永远是她先将基础部分处理好了,才喊来他们进行余下的实验。
可现在,这曾经信誓旦旦的两个人还等不到“时机”到来便翻了脸,还让她“体谅”?
好一个“体谅”!
她依然直对着Bill,一双眼睛里写满了固执,不给个说法,誓不罢休:“我再说一遍,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。”
平素里低调温和的女子,谁知竟然也有这一面。
Bill终于停下了手头的工作:“OK,既然你这么坚决,那就我坦白说吧。Xin,你自己没听过流言吗?那么多流言蜚语全往我的实验室压来,对不起,我顶不住,也不认为自己应该顶住。”
“就因为这个?”
“就因为这个。”
连心几乎气笑了:“几句流言就击碎了我们几个月相处下来的情谊和认识?你们英国人,就是这么对待合作伙伴的吗?”
“对不起,比起认知,我们英国人更相信眼见的事实。”
呵,事实!
事实就是流言编成了一张密密的网,而这一些曾经并肩过的伙伴,无需思考,已第一时间站到了网的那一边!
没必要再说下去了,再说下去,结果也只能是如此了。
她转过头,再看一眼实验桌上的仪器,看一眼这曾经寄予过厚望的空间。
然后,转身,不发一语地走出去。
周遭全是刹刹的风声,走得太快,途经的景色:楼梯,实验楼,教学楼,校景……一切一切,仿佛全成了风中的默片,迅速往身后飞去。
——“Xin,你为什么想进我们实验室?”
——“因为我想学基因提取技术,我想找一个人。”
那时候,在刚进实验室的时候,她就是这样对Bill说的吧?
只是,又是在哪里呢?那一年,是在这座城市的哪一个角落呢,小小女孩儿故作大人状,一脸严肃地对着妹妹说:“你站在这里,姐姐去给你买棒棒糖。你这个笨笨,一句意大利语都不懂,乖乖在这等姐姐哦。”其实她也不过就懂得一个“棒棒糖”呀,还是吃早餐时问过妈妈的。
小小身影拐个弯,奔向了不远处的糖果店。
从那一刻起,她再也没有回来过。
远方的夜幕暗了下来,像一块被树枝戳了几个窟窿的黑布,带着那一些五个角的窟窿,慢慢地笼罩住人间。
身后有车跟着,从她踏出校门的那一刻起,就跟在她后面。她快,车子便快,她慢,车子便慢。可她一点也没发觉。
直到一双腿在漫长的疾走中失去了气力,连心才停下来,就在小巷子里,虚虚扶着身旁的墙,疲惫地阖起眼。
太累了,太倦了。这双腿,这一颗千疮百孔的心。
身后的汽车也跟着停下,毫无声息的,如同一名沉默的守护者,在阒黑之中,静静地匍匐于夜。
而后,汽车后方又停了辆被前方车辆堵住的车。罗马的小巷这样窄,仿佛只容得了一辆车的样子。其后,又有第二辆车被迫停下来,第三辆,第四辆……喇叭声长鸣,一整排,在夜色中欲震破天际。
滴——滴——滴——
巨大的声响震回了连心的神志,回过头来,身后竟是长长的一排车。
而最前方的那辆已降下车窗来,一张渐渐熟悉的脸,那一张好看却难得这么无奈的脸,探出来:“这位美丽的小姐,再不上车的话,恐怕我就要被后面的司机扭进警局了。”
眼眶仍红着,他却不问缘由,只贴心地递过了纸巾来。
而后车子重新启动,稳稳地开出了小巷。
有急性的意大利人骂骂咧咧,有浪漫的意大利人莞尔一笑:多体贴的男子,为着哭泣的女孩儿停下车,不出声,只默默地等。等她哭累了,等她回过头,等她自己发现原来大千世界里还有一个人,在身后默默地守候。
谁说东方人没有浪漫细胞呢?
小巷又恢复回了通畅,男人的手在方向盘上游刃有余地拨动着,直到连心拭完泪,他才又寻了个可停车的地方,挂下P档。
也不问她为什么难过,傅宇轴只是打开后头的车载冰箱,从里面拿出一块小蛋糕:“甜品有助于排解抑郁,从前每回在船上想揍那群混帐船员时,或者在公司里想把下属叫进办公室修理的时候,我都会先吃点甜的。所以‘傅源’的员工都说,三老板不仅人长得帅,脾气还特别好。”
也不知道是真是假,他就是这么半开玩笑地说着。一边说,一边又往冰箱那边逡巡着:“想喝点什么?咖啡?香槟?红酒?算了,小孩不该喝这些。”回过身后,递给了她一瓶可乐。
连心终于成功地被逗笑:“如果车上有牛奶,你是不是还要换瓶牛奶给我?”
“如果你明天答应再上我的车,我保证,冰箱里全都是牛奶。”
她唇角不自觉地又弯了一下。
怎么会是他呢?在这样难堪的时刻,她无助而狼狈,在异国的街头,转身时,却看到了这个人的脸。
怎么偏偏就是他?
“你不问问我吗?”
“问什么?”
连心抿着唇,突然间不知该怎么说。
是啊,问什么?问她为什么这样失魂落魄?问她永恒之城这样美,可为什么她一个人在街头哭泣?
“知道为什么我和小舅的关系会这么好吗?”他看她不说话了,就一口一口吃着甜品,又体贴地替她拧开了可乐盖子。
连心摇摇头。
“十几年前我妈出殡的那天,所有人都忙坏了,趁着大人们在前头应对来宾时,我一个人躲到了后花园里。后来小舅找到我,看到我狼狈的样子,什么也没说,只是带我到街上,吃了一客甜品。”他笑了一下,很淡,目光里却带着微微的苦涩。
那是连心从来也不曾在这个人脸上看到的神色。他说:“早些年我一直在国内,和小舅接触的机会其实很少。可被他带到街上吃东西的那时候我心想,这个花边新闻比作品还多的家伙,其实人挺好。”
“所以从那时候起,你和周先生就越走越近了?”
“是。”
你看,人与人之间的吸引,原来不过是某一刻,在我那样失意时,你出现得那样合理。
时间合理,方式合理,就连说的话,都合理。
如同他出现在她最失落的这时。
傅宇轴说:“所以如果我什么都不问,我们连心会不会也在想:傅宇轴这人其实也挺好?”
她“噗”地一下笑开了,尽管明知他这是故意在逗自己,想让她心情好点儿,可一颗心也确实是开阔了许多。
“嗯?”他却仍执着,“感动不感动?”
哪有这么臭屁的人啊?连心抿着唇,红通通的眼睛却是真的笑开了。
傅宇轴见姑娘真被自己逗开心了,唇角也不由翘了一下:“小屁孩,还挺好哄。”
难过的时候是真难过,固执的时候也是真固执,可偏偏哄起来,又这样容易。
“本来今天是有点事想问你的,不过在校门口叫你时你没听到,看起来还挺不高兴的,我只好一路跟着你了。”
这一路她就只顾埋着头往前走,走了老长老长,他就那么跟着?
连心有点儿不好意思:“那时想事情想得太出神了,傅先生想问什么?”
傅先生?
“我们连心是不是太客气了?都接触过这么多回了,还这么喊我么?”
那要不然该喊什么?
“小舅和阿迟他们都喊我‘阿宇’,或者不嫌弃的话,你也可以跟着少祺喊我声‘三哥’。”
连心轻咬着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