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章 二零一五年春(10)
男人被她吓了一跳,就连小姑娘也吓了一跳,愣愣地看着她。
趁他没防备时,连心一把抢过小姑娘:“你要做什么?!”厉色全罩到脸上,也不管对方人高马大,一怒之下分分钟就能弄死她。
“别害怕,妈妈呢?”她又柔声转向小朋友,“姐姐帮你找妈妈好不好?或者找警察叔叔……”
“喂!你什么意思?”白人男子一听,瞬间脸都气歪了,“这是我女儿!你以为我要绑架她?”
可就这两个人刚刚的表现,谁能相信这是她爸爸?“就这位先生的行为,我有理由怀疑你这就是在绑架!”
“你有毛病吧?我女儿生病了,我要带她去医院!”
连心蹲下身来:“小妹妹,你要去医院吗?”
小姑娘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。
她又柔声问:“这位先生是你爸爸吗?”
“不,不要把我交给他!”小姑娘害怕地嚷着。
男人真是气炸了:“她是不想上医院才这么说的!你走开,别多管闲事!”
“很抱歉,我必须报警。”
“你这个多管闲事的女人!”男人粗鲁的骂声很快招来了一大批围观,不一会儿,就连傅宇轴也过来了。
他手上还拿着书,以为车后怎么了,可一走近,竟看到一个看起来很不友善的男人正对着连心骂。
“你做什么?”他大步踏向前,反手将连心护到了身后。
这个人一旦严肃起来,是真有点不怒自威的味道的。那遒劲的身子往白人男子跟前一站,对方的气势竟无端端弱了几分:“这、这个女人要带走我女儿!”
“明明是你想绑架小朋友!我只是想带她去警局!”也不知是因为傅宇轴在,还是因为自己正被很有安全感地护到身后,连心这下连说话都大声了一点。
傅宇轴垂头,看了眼姑娘无意识地攀在自己手臂上的纤手。
方才将她护到身后时,连心虽腰杆挺得笔直,可心里头也着实打着鼓,于是被这么一护,她便下意识地攀到了他手上,无声寻求着支撑。
他不动声色地勾了下唇角,又看向乖乖被连心牵在手中的小朋友。
是,太乖了,被陌生姐姐牵走时一点也不闹,所以连心才更加加深了自己的怀疑:要真是那个男人的女儿,小姑娘为什么宁愿被自己牵着也不愿去找她所谓的“爸爸”?
可傅宇轴看了小朋友一眼,再看那男人一眼,突然将意文转成了中文:“他们长得挺像的,也许真的是父女。”
“可你看看她多害怕!而且,意大利人本来就长这样啊!”
他无语了:这话大概就和欧洲人说“亚洲人都长得一个样”是同等意思吧?
可既然连心坚持,周遭也没一个能站出来说话的,傅宇轴还是拿起了手机:“对不起先生,我们还是请警方来确认吧。”
男人真是要气疯了:“先生,她是我女儿!我女儿生病了,需要看医生,你女朋友突然冲出来指责我是人贩子!神经过敏吧?”
连心想说什么,却被傅宇轴阻止了,就见他朝自己摇了摇头:“我来处理。”
要真是人贩子,背后指不定还会有团队。
然而那厢傅宇轴的报警电话还没拔下去,这厢连心就觉得掌心一空,小朋友突然挣开了她的手,冲着人群里的某处欢欢喜喜地喊了声“妈咪”,一双小短腿蹬啊蹬,委委屈屈地跑到一名白人女郎前:“妈咪,我不要打针,人家不去医院!爹地坏,爹地硬要带我去打针!”
连心:“……”
傅宇轴:“……”
吃瓜群众:“……”
那个散会的场景,她永生难忘,因为……实在是……太!尴!尬!了!
这辈子最尴尬的场景,没有之一!
周围的人笑话的笑话,翻白眼的翻白眼,当然也有拍着她肩膀说“别内疚你没做错”的,毕竟这年头人贩子太猖獗了,就连小姑娘她妈咪也温和地和她说没关系,还对着傅宇轴说“你女朋友正义感真强”“你们中国人都好热心”云云。可刚刚被当成人贩子的男人就没那么客气了,那眼睛几乎要在连心身上瞪出两个洞,还是傅宇轴挡到了她身前,客气却颇有威严地道了歉,才让男人停止了废话。
回家的路上连心很沉默,就连拿到心心念念的参考书,看上去也恹恹的。
傅宇轴边开车边回头来看她:“别不开心,你没有做错。”
连心咬着下唇:“你不用安慰我。”
还“中国人都好热心”呢,瞧她做的都是什么事,出个门还给国人丢脸!
“我像是会安慰人的人吗?”
“你就像是。”
还会顶嘴,看来心情也不算太糟糕。
不过看姑娘实在太颓然,傅宇轴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个小插曲就能让她难过成这样,想了一想,还是寻了个地方把车停下,转过身来:“知道为什么人贩子会屡屡得手吗?”
“嗯?”
“就是因为有太多的人在‘那家伙可能在拐小孩’和‘如果不是人贩子的话我这么挺身而出岂不是很丢脸’之间挣扎,孰不知在挣扎的那一瞬间,悲剧就发生了。这悲剧对路人来说,只是错过了一次善举,可对被拐儿童的家庭来说,却是所有灾难的开始。”
连心紧捏着书本的手微微松了松,可听到最后那一句时,又倏地收紧。
是啊,对被拐儿童的家庭来说,这一个悲剧,是所有灾难的开始。
“每一个人,在与己无关的突发事故面前,总不免会有两种心态:一种觉得这个社会需要正义者,另一种觉得自己的脸面、安危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平静比社会正气更重要,正常人会在这两者之间挣扎,只有少部分人会想也不想地选择前者——连心,你就是那少部分人。”
他又添了句:“你做得很好。”
不止没做错,还做得很好。
她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:“可是你明明也觉得他们就是父女,为什么当时还要报警?”
“不是你说想报警的吗?”
“可我的判断不一定准确啊。”不,事实证明,她的判断压根儿就不准确!
傅宇轴却笑了:“谁又能确保自己的判断永远准确?那么多不确定因素在,事实如何谁都不知道。这种情况下我不支持你,难道还支持别人?”
她愕了一愕。
这种情况下我不支持你,难道还支持别人?
原来这世上有两种人:你,还有别人。
“我小的时候……”几个字出口,她却又噤了声,好半晌,才转为低声的喃喃,“我真的,真的,太讨厌那些人贩子了!”
她垂着头,声音那么低,却又那么用力。
傅宇轴同意:“我也讨厌,非常讨厌。所以我们连心刚刚做得非常好,”他重新启动车子,“走吧,三哥给你买糖吃。”
“……”密密麻麻的伤感突然就被这句话给击碎了:什么东西?糖?这是奖励三岁小朋友的意思吗?
可人家却一点也没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妥,还挺认真地看着手机上的谷歌地图:“这里离你家有点远,你先眯一会,到了再叫你。”
连心无语了,想了想还是不知道该回什么,最后竟也顺着他的话,把脑袋靠在靠背上,睡了过去。
一觉无梦,十分好眠。
没有人叫她,连心也不知车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,等她醒来时,就看到面前似乎洇了层昏黄的灯光,一盒水果糖在灯光下静静地放着。
她身上被人盖上了一条毛毯,座椅靠背也被调成了更舒服的模式。转过脸去,驾驶座上的男人戴着一副她从来也没见过的眼镜,褪去了平素里的漫不经心,此时的他看起来,清隽,矜贵,却疏远。
她无端端地想起一个让人难过的词:咫尺天涯。
傅宇轴在看一份文件,看得专注又安静。昏黄的照明灯从他头上打下来,连心这才发现,原来副驾座上的光是从他那边渡过来的。
这大概就是工作时候的三哥吧,后来好几次,都出现在她的梦境里。
直到傅宇轴发现了身旁的动静:“醒了?”
他搁下文件,靠过来替她将座椅靠背调回来。
“现在几点了?”
“一点。”
“……午夜一点?”老天爷,她怎么这么能睡啊?
连心匆匆地想将身上的毛毯收起来,可头一低,却正好遇上了他调好椅背后抬起来的脸,两张面孔一瞬之间竟以不可思议的近距离相触,他高挺的鼻不经意地蹭过她下巴,差一点,就要蹭过她唇角。
空气里有一瞬间的凝滞。安静,炽热。
一时间,她连动也忘了该怎么动了。
整个身子都僵了。
他的体温似乎也高了些,直到许久,连心才听到他低低的喟叹:“三更半夜,孤男寡女,连心,你别这么看着我。”
她的脸“轰”地一下熟透了,匆匆别开眼,胡乱拆着身上的安全带,收着那条犹有余温的毛毯。
毛毯叠好了,却不知道该放到哪,她有些无措地任它摊在自己双手上。可不一会儿,毛毯被旁边的人收走,换了一本参考书到她手上,那参考书上头,还放着盒水果硬糖。
“我们连心刚刚做得非常好,走吧,三哥给你买糖吃”——看着这盒糖,想到他先前的话,连心的脸颊更烫了。
她的慌乱那么明显,是小女孩式的害羞和无措。
傅宇轴原想逗一逗她的,不过看着女孩儿红透了的耳根,他还是大发慈悲地打住了话。
二十一世纪了呵,怎么还有这么容易脸红的姑娘?害羞得让人忍不住想……捏一捏那又红又可爱的耳朵。
他无声勾唇,从后座拿过她的包,再开口时,声音有些哑:“我送你进门。”
“不用了……”
“太晚了,我送你到门口。”傅宇轴很坚持。
其实车就停在她租处的对面,走路不过半分钟。可实在太晚了,欧洲这几年的治安都不算好,他一直将她送到门口,看着连心进了门、上好锁,这才又回到车子里。
车内似乎仍存有女子身上那种清淡的香,想起刚刚他鼻尖与她下巴相碰的那一瞬,还有姑娘红得像是熟透了的脸,他突然间,微微地,笑了一下。
车子在长夜中远去。
屋内的人,彻夜难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