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章 二零一五年春(11)

“你和傅宇轴开始约会啦?”

“说什么呢?就吃个饭而已。”

“哦?”小秋的那声“哦”拉得老长,看连心没反应,又悄咪咪在她耳边说:“我听少祺说啊——哎呀我们傅少爷失恋了,被他哥给撬墙角了——好啦,我听少祺说啊,我们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傅总,在你之前可是从来也没追过女生呢,不可思议吧?”

连心有些微错愕。不,不是因为他有多英俊潇洒多风流倜傥,最紧要是,他这一次一次,循序渐进,所有节奏都把握于心的样子,哪里像是没经验的人呢?

而且……

“你也觉得他在追我吗?”

小秋看她简直就像是在看外星人:“许连心,我要是不了解你,真会以为你这是在炫耀诶!傅三都做得这么明显了,你还问我这种话,还能不能愉快地当朋友啊,你说!”

“可是,怎么会呢?”他身边明明有更好的选择,而且,那么多。

“哎呀你这个人,”小秋知道她在想什么,“恋爱本来就是用来享受的啊,想那么多做什么?就我们以前看的言情小说吧,记得不,霸道总裁不都是妖艳贱货见多了,所以乍一看女主角,又清纯又可爱又简单又有个性,看一眼总裁就觉得自己找到爱情了,记得不?”

“可是,清纯可爱简单个性——和我有一毛钱关系吗?”

小秋被她噎了一下。

连心自嘲地笑了一下:“没关系的,是不是?”

小时候妈妈就说过了,像她这样的死性子,哪有人会喜欢?大人们不喜欢温吞不讨喜的小孩。后来长大了,她发现男人们同理。

后来傅宇轴又约了她几次,每一次皆理由充分,她推不掉,想在吃饭散步时问清楚他这是什么意思,可总也问不出口。

就像是深海里的鱼,孤独地泅游于一片深蓝色之中。而海面上的人撒下了一片密密的网,却只漫不经心地,吊一下,放一下。

她在得与失之间,惴惴难安。

“我们这样子,”终于,在他不知第几次来电时,连心还是把话说出口了,“不太好吧?”

隔着一条无形的电话线,她看不到电话那边的表情,自然也就感觉不到在一起时他身上那种强大的气场。压力似乎是小了点,也没那么窘迫了。

可对面的人却像是故意要逗她:“我们这样子?哪样子?”

连心沉默了。

电话那头有一声小小的“兹”,像是打火机点燃了香烟。吸一口后,他的嗓子里也含了烟,愈发地沉而哑,轻轻地扣着人心弦。

“连心,”许久,他终于开口,不再是逗人的口气了。在姑娘的一颗心倏地吊到了空中时,他说:“你当真以为我约你出来,就是为了吴妍么?”

不是为了吴妍,难道……还真是为了她吗?

站在玻璃窗前,连心看着里头映出的这张脸:平凡的年轻女子的脸,没有太出色的五官,那额前碎发拔开来,甚至还能在额角看到一条陈年的旧疤,已经很淡了,渐渐地趋近于皮肤色,可终究,仍是无可祛除的一道疤。

那是年幼时被生气的母亲推到桌边撞到的。连心始终记得,那时的自己好疼好疼,流了好多好多血,可她没有哭,也不敢哭,只含着泪,傻了一般地瞪着地上的血渍。

那一年,她五岁。

其后的人生里,她顶着这一道日渐平淡的伤疤,隐隐地明白,原来有些人在甫一出生时,便被老天剥夺了幸运的权力。

所谓命数。

那傅三也真是个好气度的,许久等不到回复,竟又开口:“吓着了?对不起,是三哥太着急了。”

那话音里依然含着笑,却又比平时更认真了一些:“可连心,有个事你该明白的:大家都忙,没空搞那些虚的,我向少祺要你的号码,自然是因为对你有兴趣。”

她心口突然漏掉了一拍;“三哥……”

“三哥在追你。”

刹那间,低低的话音像是在她耳旁炸出了一片灰烬,变成了细小的无无孔不入的尘埃,一点一点,从耳朵钻入了她的心。

连心只觉得太阳穴“突突突”乱跳了起来,掌心紧紧包裹着手机,却又觉得滑不溜手,一只手机就像是随时可以从掌心里滑下去。

那头的男人等不到回应,却也大概料得到连心的反应。到底是在商场上混久了的,傅宇轴实在太了解节奏的重要性,适时地笑了一声:“看来我们连心今天又要上实验室了。去吧,有实验任务的话,我们就改天再约。”给她考虑的时间就算了,就连台阶也都给她找好。

甚至在大半个钟头后,连心还接到了那INTERESTING的来电:“许小姐,傅先生已经帮您定好了晚餐,请问送到一大校门口可以吗?”

那时她正在Miss袁的办公室里——对,正是上回向她抛出橄榄枝的那位华人女助教。听说这袁老师本是来一大念博士的,不过成绩太优秀,被导师钦点成了助教。

之前袁老师说:“不用急着回复我,你可以好好考虑几天。”而几天后,老师将她约到了这里:“许同学考虑好了吗?”

脑中还满满的都是傅三之前的话,再加上这一通来电,连心的心神已不知飞到了哪里。

直到袁老师唤她:“许同学?”

她这才尴尬地回过神来,不知多抱歉:“不好意思老师,我刚刚……”欲出口的歉语全然消失在老师温和的目光下。

连心见她不介意,便直接进入了正题:“袁老师,其实我不太了解您所说的‘项目’究竟是什么性质。”

那天在走廊上太着急,袁老师只问了她是否有兴趣加入教授的项目,却没有仔细同她说明白究竟是什么项目。

袁遇安这才想起来:“该抱歉的是我,是我没事先和你说清楚。”微微一笑,女子眉间的清冷便消融了不少,淡然却温和的气韵在话音间流露。

在此地呆久了,形形色色的华人连心也见过不少,却难得能见到这样好气质的女子:清冷柔美的气韵,眉间自有挥不去的轻郁,可与人说话时,未开口,总是先带了三分温和的笑。连心第一眼见她时便觉得喜欢。

小时候看沈从文先生写百合,曰:“白中微带浅蓝色的百合花,弱颈长蒂,无语如语,香清而淡,躯干秀拔。”后来连心第一眼见到这位老师时,脑中浮现的就是这段话。

遇安将一沓资料递到她眼前:“简单说来,这项目的目的是通过对基因配对,来帮助一些家庭寻回流失在外的孩子。”话一出口,听者的目光骤然亮了起来,袁遇安还以为连心这是太热心于公益,微笑地点点头:“对,这就是一个公益性质的项目。”

她又从书架上拿下来一沓照片,照片上全是悲伤无助的夫妻:老的,少的,他们眼中有强烈的悲怆,随着一张张照片排开来,那悲怆渐渐升级成了绝望。

“这些是孩子走失或被人犯子拐走的父母,许同学你看看。”

一双绝望空洞的眼被摊到她眼前,最上头的那张照片上,是绝望而目光空洞的母亲。

遇安说:“这一位母亲,有天在后院里洗衣服,转个身孩子就被人抱走了了。她整整找了儿子二十年,一直到现在,工作没了,老公和她离婚了,就连精神……也都不是太正常了。”

连心整个人颤了下,一双手不知怎的,竟开始发起抖来。

遇安的注意力仍在照片中,没看到她的异样:“孩子走丢后,这些家庭全都破碎了,好些父母们什么都不做,就是日复一日地寻找着自己的孩子,只要听到点消息,不管天南地北他们都会赶过去,可最终真能找到孩子的却少之又少。所以Dr.Smith申请了这个项目,就是希望能建立一个庞大的基因数据库,替需要帮助的父母将他们的DNA数据记录在库,也将孤儿院里的、警方救回来的儿童的DNA数据都搜集下来,再通过数据库内的基因配对,尽可能为走失的孩子找到父母。”

她还想说什么,比如参与到这项目里的学生每个月有多少工资、未来在找工作时可以得到什么帮助,可谁知,这些利益关系遇安还一个字都没提,面前这学生已开口:“老师,我加入。”

“诶?”头一抬,她却见得连心已经红了一双眼。

“老师,我加入!”

袁老师没想到她会有这样大的反应,之前也沟通过几位学生,再爽快的都要问清楚工作时间和薪资才能做决定。可这位许同学非但不问薪资,反而还着急地提出自己的问题:“可是袁老师,到目前为止我只是个新生,连一门重要的专业课也没正式上过,Dr.Smith能同意让我加入吗?”

她甚至还疑惑过这位女助教为何会找上自己,就因为周家流出的那段视频吗?还是因为视频上的女主角刚好与老师来自同一个国度?

遇安笑了,很显然,看出了连心的心思:“其实看过视频后,我就去查了你的入学成绩:国际生,入学时提交的语言成绩是所有国内留学生里最高的,只报了一个专业,而且,不接受专业调剂。”遇安口气柔柔,却不难听出其间的欣赏。

这几年来意念书的学生大多走的都是计划生的路子:先交高考成绩、做资料、办签证,到了意大利后再进行语言学习,而这一学,基本上就是一年——所以学校里才会有那些“和她同一时间来罗马的同学都还在语言上挣扎”的流言,毕竟意大利语在国内没那么普及,学生们哪有那个语言环境在未出国前就先学好意语呢?

少数那部分走国际生路线的,在国内就先将语言成绩考出来的,上交成绩单时,大多也不过是堪堪过线。唯有这女子,高考成绩好得不得了就算了,就连提交上来的语言成绩也好到令人乍舌——而且,只报了法医学专业,只愿学法医!

“你什么时候开始学意大利语的?”遇安问她。

连心想了想:“好几年前了吧,从念初中时起。”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,她开始有了来意的念头。

“这么早?”遇安微愕,不过很快,她又理解了:难怪能将意大利语说得这样好,果然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呢,“那在周先生的酒会上,你又是怎么断出吴妍的死因的呢?”

“有一本叫《洗冤集录》的宋代文藉,老师听过吗?”

袁遇安愉快地笑开了,好似心中的某种预想终于被证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