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章 二零一五年春(12)

转身从后方书柜里取出一本中文古书,她说:“全世界最早的法医学著作,许同学说的可是这一本?”

“没错!”连心也笑了。

两双眼睛在空中碰了一下,在异国他乡,彼此之间的桥梁,竟是故乡一本久远的古藉。

“《洗冤集录》里有一个案例,就和吴妍学姐那晚的情况类似,所以我才能做出那样的判断。”连心一点也不隐瞒,“可是老师,那次的判断或许只是运气,而您说Dr.Smith想建立起基因数据库,需要的一定是有扎实实践基础的学生……”

遇安摇头:“不,不会是运气。”所有偶然的背后都有长年累积的必然,她从来也不是一个相信运气的女子。

运气能让人无端端地拥有那样的判断力?哪个只看过一本书的人敢在那样的场合下站出来,且在判断的过程里口气坚定?她不信。

“可老师,事实上我并没有任何实践经验,甚至连实验经验也没有。”

对,这就是她最大的问题。

从前她跟着学习小组进实验室,无数次给学长学姐打下手,为的就是Bill能尽早带她做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基因实验。可几个月过去,他一句“我压力大”扔过来,生生切断了连心的希望。

可她远离故土,她瞒着家人,她来到这个举目无亲的地域,她那么努力那么努力,她也只是,只是……想学会这一项技术,想找到那一个全家都期盼着的人啊。

遇安轻快地笑了:“有什么关系呢?只要许同学愿意,这个月里,我保证手把手教会你。”

就像暗黑的天空里透出了一缕光,刹那间,阒黯尽退,人在漫长的绝望里,竟也能看到希望。

你有过绝地缝生的感觉吗?就像上天给你关上门后,突然间,又开了一扇窗。

她在Bill那里碰了壁,可回头,遇到了这位同样来自中国的女子。

“谢谢您,袁老师。”郑重地,她对着老师鞠了一躬。

遇安虽不明所以,可看连心这般郑重,心里头还是明白了几分。拉着她直起身,遇安拍拍连心的手背:“谢什么?将来一起工作时我还要感谢你呢,Dr.Smith的项目虽然不是什么大工程,可真做起来,有我们累的。”

连心笑了,不知怎的,听了这番话后,她反而对接下来的生活充满了期待。

稍后准备离开时,遇安突然又叫住她:“对了,有个事想问一问你:连心同学和周家的人是不是认识?”

“周家?”怎么跳到那地方去了?

袁老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:“我听说吴妍的那个案子已经结了,不过有些个人的想法,不知连心你能不能帮我传递给他们家的人?”

不知什么时候,袁老师对她的称呼已经从“许同学”过渡成为“连心”。

不过她还挺喜欢这样的过渡:“老师请说。”

“从一名旁观者的角度来看,虽然案子已经结了,可如果那晚不是你第一时间判断出吴妍的异常,我想,在法医抵达前,周延见应该会惹上很大的麻烦。”

无端端出来的一句话,连心没能明白老师的用意:“警方最终还是做出了正确判断的。”

“可在警方做出判断前呢?也许,最坏的消息已经被传得沸沸扬扬了。”是,大家都知道的,当时周延见最担心的,就是警方未宣布真相前就有人胡乱将推测散播出去,“你说这一个时代,人们是更愿意相信官方的结论,还是事先传出的丑闻?”

答案可想而知。

“袁老师的意思是,如果那晚不是因为我在警方赶到前就将情况判断出来,有可能周先生就会惹上麻烦。而这一种麻烦不是无意中形成的,而是有人刻意为之?”

袁遇安点头。

“也所以,那幕后的凶手针对的,可能并不是吴妍,而是周先生?”对,是这样的!连心想起来了——那天在INTERESTING里听三哥说结案,她总觉得怪怪的:那凶手既然只是想毒害吴妍,又何必特意将尸体送回到周家?就因运送尸体而将自己暴露,岂不得不偿失?

还有一种可能就是:凶手一开始针对的,根本就是周延见!

可袁老师却说:“或许是周延见,也或许,是周家别墅里的某些人。”

一阵冷意密密麻麻地窜过许连心全身——是周家别墅里的“某些人”,三哥他……是某也在“某些人”的范畴内?

而遇安已经又接了下去:“能够被邀请去参加周延见的酒会,想来连心与那家人应该有点交情。有机会的话,不妨提醒他们考虑考虑这一个层面。”

连心慎重地点头。

遇安已开始收起了桌上的照片,头上的白炽灯光打下来,映着年轻老师柔美的侧脸。连心突然问:“袁老师可是认识别墅里的人?”

收拾着照片的手一顿,可很快,又继续:“不认识。可身为同胞,总是有出手相助的冲动的,是不是?”

只是俯首收拾桌上的资料时,那眼底却划过了一缕不属于普通同胞的忧心。

一闪而逝,如同人世间所有不知所起的感情。

连心没有看到。

离开办公室后,外头的天色已经沉了下来,天边犹有一痕未散的夕阳光彩,在暗幕之中,绽放着最后的绚烂。

她突然对着这漫天的暮色,笑了一笑。

人情这样冷,世态这样凉,可生命之中却仍有着那么点微渺的暖,微渺地,如片羽吉光地,熨烫着人类日渐冷硬的心脏。

只是没多久,这暖意消失了,一道森冷的目光直勾勾地朝连心射过来。Bill已不知在走廊上等了多久,看连心从办公室里出来,口吻极尽讽刺:“真可笑,当初靠着Well的介绍进了我们小组,现在呢?又打算靠着同胞的情谊,向Miss袁申请进的Dr.Smith的项目组吗?”

对,正是Bill。

连心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他一眼,也没打算解释。自上回的事之后,很多东西,她都已经懒得向这些人解释了。

只是绕过Bill,连心正想往楼梯口走去时,楼梯的那一边又有声音传过来:“连心!”

她回头一看,竟是少祺。

那小子在乐维儿的引路下也进了实验楼,一层一层地找人,终于在这个楼层找到了连心:“诶,我怎么打电话给你你都不接呢?”

她拿起手机,这才发现是刚刚设置成静音了。

其实自少祺得知了她与傅三的约会后,两人已经很久没见了,再见面时,少年依然开朗豁达,扬着手上的书:“几个月前找你借的,要高考了,把书拿来还你。”

也没有那种“你竟然瞒着我和我哥勾搭到一起”的气势,莫怪小秋总要说这少爷是个胸襟宽广的主儿,特别懂得“退一步海阔天空”的道理。据她说,少祺的原话是“反正我本来也没啥戏,看她找个靠谱的,总归是放心”。十八、九岁的男孩儿,几个能有这样的胸怀?

好了,话扯远了,再拉回来。那Bill一见傅少祺出现,原本脸上的讽刺直接升华成了不屑:“哦,我差点忘了,Well本来也没打算把你介绍到学习小组里来的吧?毕竟整个组里都是研究生,谁看得上你一个新生?要不是这位……傅少爷?”他冷冷瞥过少祺,“想来Well也不会花心思说服我们,让你进入学习小组吧?”

少祺本来还不明所以,可现在一听这鬼话:“你胡说什么?是Well自愿帮我……”

“要不是看在你三哥的份上,Well能帮你?”

“你!”

“够了。”连心拉住少祺,不想让他卷入自己与Bill的纷争里。

此前这小子一听说她想进实验室,便兴冲冲跑去与乐唯儿说情,她已经觉得十分过意不去,现在又怎能让他卷入这等纷争里?

她只看着对面的Bill:“学长违背原先的诺言,还没带我做过基因提取实验就将我撵出学习小组,我本来还在想,学长是不是打算再也不见我了。可现在是怎么了?怎么一见袁老师找我,学长就紧张了?”

紧张些什么呢?以至于这好久没见的家伙,突然间跳到她眼前来指手画脚?

连心轻笑了一下,可那笑,竟一点温度也没有:“怕不是学长也想着要加入Dr.Smith的项目组,所以现在一见袁老师找我,就紧张了吧?”

“你胡说!”

“胡说吗?‘Xin,你帮我们打下手、做基础工作,时间成熟时我们就能带你做DNA的提取实验。’这话当时是谁说的?是,是少祺向乐学姐推荐的我,可我为了学长这句话,花费大量时间精力在实验室里替你们打下手,学长学姐们所有的基础工作都是我做的,你们扔过来的任务我照单全收,学长也知道我就是一个新生,可这新生为了完成你们扔过来的作业,花了多少精神费多少时间,学长,这也是我胡说吗?”

“你……”

“难道学长是因为Well的建议才把我留在学习小组的吗?确定不是因为我付出了劳动、帮学长学姐们做了大量工作,你们才把我留下来的?”

那Bill一时间竟被问懵了。

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女孩子,看似温和又无害,可到了关键处,这一字一句,竟也能毫不留情面地切中要害,字字诛心。

突然间,少祺想起了初遇的那一日,她也是以着这样的态度,从混混们手中替他夺回了Ruby。

可Bill到底不是那一群混混,短暂的错愕过去后,很快,他又反应过来:“交易?哈!对,是‘交易’!”他竟还挺认同地点点头,“可是,为什么现在我不愿让你再进实验室了你知道吗?就是因为这‘交易’!”

“Bill!”乐维儿突然惊呼一声,就像是知道他想说什么。

可Bill没理她:“好一个‘交易’!Xin,我上回顾及你的面子没全部说出来,可难道你就没听到大家的议论吗——普通人家出身的学生,竟和Afra那种超级富家女住同一栋房子,能负担得起昂贵的租金,时不时有豪车接送……”

乐维儿:“Bill,stop!”

“为什么呢?就是因为,”他冷冷一笑,看着连心的目光里充满了不屑,“因为——那一次次来接送你的老头子,很舍得在你身上砸钱吧?”

“你说什么?”连心声音一沉。

少祺额上的青筋迅速跳动:“混蛋,你说什么?”